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酒仙榜|酒文 · 韩愈

鬼叔 编撰

中国历史上最具盛世气象的大唐王朝,遭历安史之乱后,便走上了下坡路,中晚唐虽曾有过中兴之状,很可惜都是昙花一现,藩镇日益强横,军阀在外罔顾朝廷号令,帝国的命运处于风雨飘摇之中。唐穆宗长庆二年春天,冀北大地上料峭的寒风依然肆虐,未及消融的残雪横亘在原野。这一天,厚重的阴云堆积在整个天空,低垂到欲要触摸到城池上高高的角楼。肃杀的天色里,道路上行人稀稀落落,临近城门布列着一队队兵士,更添诡异凶险之气。一个年逾半百、儒生模样的老者,轻装简从,骑着一匹瘦马,昂然走进了冀北要塞之城:镇州。这位老者,便是闻名当时、声贯古今的大文豪韩愈。

韩愈为何到镇州?原来半年前,镇州发生兵变,新任魏博节度使田弘正被杀,都知兵马使王廷凑自称留后,向朝廷索求节钺。朝廷派兵征剿,诸军劳师无功,唐穆宗无奈赦免王廷凑及变乱士卒,派时任兵部侍郎的韩愈为宣慰使,前往镇州安抚。韩愈将行,百官皆忧虑韩愈的安危,元稹更痛惜韩愈此去恐赔上性命。唐穆宗也后悔,叮嘱韩愈要便宜行事,切勿进入乱军之中。韩愈说:“皇上命我不要入镇州之境,这是出于对臣下的仁慈与爱护,但是,臣不畏死为君王效命,则是我作为臣子的本分。”于是韩愈毅然前往并只身进入镇州城。

迎接韩愈的,果然是杀气腾腾的阵势,王廷凑的部下张弓执刃,只待主将一声令下,便可将朝廷特使剁为肉泥。韩愈进入节度府客堂,兵士们依旧剑拔弩张围在门外。王廷凑假惺惺地对韩愈说:“将士们放肆无礼,这并非我的本意。”韩愈严厉地说:“皇上认为你具有将帅的才能,任命你为节度使,想不到你竟然指挥不了这些士卒!”这时一名部将手持兵刃趋前道:“先太师为国家打败了叛贼朱滔,他老人家的血衣尚在这里。我军有什么地方辜负了朝廷,以致于被当作叛贼征讨!”韩愈朗声道:“你还能记得先太师那太好了,他开始叛乱,后来归顺朝廷得以加官进爵。然而从安禄山、史思明再到吴元济、李师道,割据叛乱,对抗朝廷,他们的子孙至今还有存活做官的吗?”众人皆无言以对。韩愈又道:“田弘正举魏博军归顺朝廷,他的子孙尚在幼弱,但也都被授予了高官;王承元以成德军归附朝廷,还未成年就被任命为节度使;刘悟、李祐当初追随李师道、吴元济叛乱,后来投降朝廷,现在都是节度使。这些你们都不知道吗?”众人申辩道:“田弘正刻薄,致使我军不安。”韩愈正色道:“但是你们杀死田公,又残害他全家,这又是什么道理呢?”众人都被韩愈的凛然正气所折服,于是退去。王廷凑拱手对韩愈说:“韩公此次来成德军宣慰,想让我做什么呢?”韩愈道:“神策六军的将领之中,像牛元翼这样的人不在少数,朝廷顾全大局,不能把他丢弃不管。为什么你到现在仍然围困深州,不放他出城?”王庭凑讪讪笑答:“我马上就放他出城。”于是设宴盛邀韩愈欢饮,且频频举杯说:“闻得韩公好美酒,有雅量,今日当一醉方休!”韩愈并不推辞,也尽情畅饮,直到闻报牛元翼已安然脱身方罢。

韩愈,字退之,自称郡望昌黎,故世称韩昌黎或昌黎先生。三岁时,父亲韩仲卿便逝于任上,韩愈跟随兄长韩会过活,未几年韩会也病逝,寡嫂郑氏在颠沛流离中将韩愈抚养长大。韩愈自小读书刻苦,二十四岁时登进士第,其后长时间未能得官,四年后受宣武节度使董晋推荐,任秘书省校书郎,并出任宣武节度使观察推官,期间结识李翱、张籍等文学才俊,开始宣扬散文革新主张。董晋去世后,韩愈应徐泗濠节度使张建封之聘出任节度推官,试协律郎。三十三岁时,韩愈通过了铨选,次年春被任命为国子监四门博士,又二年,晋升为监察御史。当时正值关中地区大旱,灾民流离失所,遍地饿殍,而时任京兆尹李实却封锁消息,谎报关中粮食丰收,百姓安居乐业。韩愈痛心与愤怒之下上疏奏劾,反遭李实等人谗害,是年底被贬为连州阳山县令。两年后韩愈获赦免,授江陵法曹参军。次年奉召回长安,授任国子博士,之后陆续担任过都官员外郎分司东都兼判祠部、河南县令、尚书职方员外郎,元和七年,韩愈四十四时复任国子博士。

韩愈自视才高,却屡次遭贬黜,创作《进学解》自喻,并提出了选拔人才的主张。此文获宰执青睐,拔擢韩愈为比部郎中、史馆修撰,不久任考功郎中,再迁知制诰、中书舍人、太子右庶子。元和十二年,宰相裴度任淮西宣慰处置使兼彰义军节度使,聘请五十岁的韩愈担任行军司马。征讨吴元济时,韩愈献计派精兵千人从小路入蔡州,必能擒得吴元济,裴度未及采行,此功被李愬夺取,三军谋士皆为韩愈惋惜。其后裴度征讨成德节度使王承宗,韩愈主动请缨以言辞说服王承宗归顺朝廷,未动一兵一卒。淮西平定,韩愈随裴度回朝,因功授职刑部侍郎。元和十四年,笃信佛教的唐宪宗派使者前往凤翔接迎佛骨,长安掀起了崇佛狂潮。韩愈毅然上疏《论佛骨表》极力劝谏,认为供奉佛骨实在荒唐,主张将佛骨烧毁,以避免天下人被迷惑误导。这可捅了马蜂窝,宪宗大怒,要用极刑处死韩愈。兹事体大,在当时朝野掀起轩然大波,裴度、崔群等人极力劝谏,连皇亲国戚们也为韩愈求情,宪宗的怒气依然不能消解,于是贬韩愈为潮州刺史。潮州偏远,那时属于荒蛮之地,韩愈担心再也回不来了,出发前写下了那首著名的《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》:

一封朝奏九重天,夕贬潮州路八千。

欲为圣明除弊事,肯将衰朽惜残年。

云横秦岭家何在?雪拥蓝关马不前。

知汝远来应有意,好收吾骨瘴江边。

韩愈在潮州时间虽短,但颇有政声,他兴修水利,督办教育,驱除鳄鱼,为民众做了许多好事,潮州人感其恩德,将笔架山改称韩山,山下的鳄溪改称韩江。其实唐宪宗自知韩愈也是出于忠君爱国的好意,只是当时在气头上,等气消了便有意重新起复。但韩愈平时过于心直口快,得罪了一些人,不免受到谗毁,因此只是量移袁州。韩愈到任袁州后,发现当地有个风俗,贫苦百姓家儿女抵押给富人家做奴婢,超越契约期限而不能赎回的,就被终身没为家奴。韩愈深感这种风俗的鄙陋,于是设法赎出那些已沦为家奴的男女,让他们回到了自己父母身边,并颁布政令革除此种陋俗,禁止买人为奴。知袁州一年,韩愈被召回长安,任国子祭酒,第二年转任兵部侍郎,任上出使镇州,说服王廷凑归附朝廷。韩愈后来升任京兆尹兼御史大夫,神策军将士闻讯后,都不敢犯法,他们私下里相互说:“这个人连佛骨都敢烧,我们哪里还敢违法!”韩愈五十七岁时因病告假,四个月后在家中逝世,谥号文,世称韩文公。二百五十四年后,宋神宗追封韩愈为昌黎伯,从祀于孔庙。

在中国文坛上,韩愈的成就与地位是非凡且无可替代的,向有“文章巨公”和“百代文宗”之盛誉。他是古文运动的倡导者,被后人尊为“唐宋八大家”之首,与同时期的柳宗元并称“韩柳”,又将他二人与北宋欧阳修、苏轼合称“千古文章四大家”。韩愈精研诸子百家,重振文脉,自唐末以来被尊为儒学宗师,是有宋理学兴起的启蒙者。但是您若觉得他是那种古板迂腐的老夫子,那可就错了,正相反,韩愈是一个狂傲不羁的性情中人,喜欢新鲜事物,不畏世俗,特立独行,他写过一首诗《芍药歌》:

丈人庭中开好花,更无凡木争春华。

翠茎红蕊天力与,此恩不属黄钟家。

温馨熟美鲜香起,似笑无言习君子。

霜刀翦汝天女劳,何事低头学桃李。

娇痴婢子无灵性,竞挽春衫来此并。

欲将双颊一睎红,绿窗磨遍青铜镜。

一尊春酒甘若饴,丈人此乐无人知。

花前醉倒歌者谁,楚狂小子韩退之。

借花咏志,以酒遣怀,韩愈自比芍药,此花翠茎红蕊是上天所赐予,美好的妆容是仙女所装饰,有若翩翩君子,鲜香高洁,又怎能与那些平凡的草木争逐春日的光华。天然的温馨熟美,宛然的似笑无言,我在芍药花前喝一尊甜蜜如饴的春酒,这样的快乐常人岂能体会,尽醉高歌,如同楚狂接舆再世,这便是极致的人生啊!

韩愈的诗友即酒友,他交往的人很多,却不是任谁都能共饮,只有遇到了值得推杯换盏的人,韩愈狂酒的姿态便展露无遗,甚至可以说不顾斯文。有一次诗友们在时任秘书省校书郎张署家里聚会,座中还有张籍、孟郊及韩愈的侄子阿买等人,大家各显其能,饮酒赋诗。韩愈赞扬张署的诗如春云蔼蔼,空丽而气象万千,孟郊的诗则惊世骇俗,若天界奇葩吐露芳芬,张籍的诗却古雅清淡,鹤立于轩庭之中,阿买虽然识不得太多字,倒也知道书体八分的写法,所以诗成之后,便让他书写誊抄。欲要饮酒须作文,文章要好须酒醺,酒的香气冷冽又浓郁,大家心情舒张而放旷,相互偕笑,热闹非凡,这才是得到了饮酒的真谛啊,其它那些不过是花里胡哨的场面罢了。譬如京城里的纨绔子弟,摆下大鱼大肉,一味狂喝滥饮,不懂得文字饮的美妙,只流连在歌女舞女之间,虽然获得了一时半刻的欢愉,不过是飞蚊般聚在一起嗡嗡乱鸣而已。我们几个人饮酒,虽然平淡清雅,却有险峻之语可破鬼神胆魄,高亮之辞堪比三皇帝书,饮酒激发灵感,写出的诗不须雕琢,如有神助而浑然天成,这样的酒会何其有意义啊!有感于此,韩愈微醺中也欣然命笔,写下一首高古雄奇的《醉赠张秘书》:

人皆劝我酒,我若不耳闻。

今日到君家,呼酒持劝君。

为此座上客,及余各能文。

君诗多态度,蔼蔼春空云。

东野动惊俗,天葩吐奇芬。

张籍学古淡,轩鹤避鸡群。

阿买不识字,颇知书八分。

诗成使之写,亦足张吾军。

所以欲得酒,为文俟其醺。

酒味既冷冽,酒气又氛氲。

性情渐浩浩,偕笑方云云。

此诚得酒意,余外徒缤纷。

长安众富儿,盘馔罗膻荤。

不解文字饮,唯能醉红裙。

虽得一饷乐,有如聚飞蚊。

今我及数子,固无莸与薰。

险语破鬼胆,高词媲皇坟。

至宝不雕琢,神功谢锄耘。

方今向泰平,元凯乘华勋。

吾徒幸无事,庶以穷朝薰。

韩愈任江陵法曹参军时,由事而感怀,感怀而苦闷,寄情于酒,常常酩酊尽酣,至于放浪形骸。在此期间,韩愈写下了著名的《感春四首》组诗,感叹人生困迫,满满的挫折感系于身心。纵然志向不凡,也只能逃在酒里,消耗着自己满腹经纶的自信。“东西南北皆欲往,千江隔兮万山阻”、“三杯取醉不复论,一生长恨奈何许”,这便是道路不通的彷徨,“一生长恨”四个字有如千斤之重,更道出一个以天下为己任的儒者,在丰满理想与骨感现实之间的痛苦和焦灼。上苍划分四季,春天应该是明媚欢畅的,然而眼下的春气漫诞使人生悲,肃杀的秋风拂去的都是衰朽之物,而温煦的春风却将最美好的东西吹落在地。“为此径须沽酒饮,自外天地弃不疑,近怜李杜无检束,烂漫长醉多文辞”,既如此,不妨买酒痛饮,置身于天地之外,抛弃掉一切烦恼,像最近的先贤李白和杜甫那样,不拘束自己,天真烂漫,任情纵酒,写出许多美妙的诗篇也是好的。于是早晨骑马出门,黄昏时回到官舍,喝得酩酊大醉,有一床就卧足矣。有时候恨自己还不如江边的渔夫,专心于捕鱼猎禽,卖了可以缴纳官家租赋,吃穿用度自给自足,回到家里与妻子儿女欢聚在一起,不因贫穷而感到羞耻。我无缘无故读了那么多书,了解了那么多史事,不过是劳费精神罢了!“乾愁漫解坐自累,与众异趣谁相亲,数杯浇肠虽暂醉,皎皎万虑醒还新,百年未满不得死,且可勤买抛青春”,可是酒真地能解忧吗?不过是短暂的忘怀,于是醒复醉,醉复醒,只有不断买酒饮醉,抛却这春日光阴!

韩愈半生为官,屡遭贬谪,饮酒便是释放压抑、排遣愤懑的最好方式。不仅如此,对于志同道合的同僚与朋友,韩愈更是劝他们与酒相亲,以酒散怀。老朋友崔立之罢为蓝田丞,韩愈写诗劝慰道:

劝君韬养待征招,不用雕琢愁肝肾。

墙根菊花好沽酒,钱帛纵空衣可准。

晖晖檐日暖且鲜,摵摵井梧疏更殒。

高士例须怜曲蘖,丈夫终莫生畦畛。

能来取醉任喧呼,死后贤愚俱泯泯。

郑兵曹是韩愈的前辈,他们相识相知于十年前,那时举杯共饮,郑兵曹正值壮年,韩愈尚且年轻;他们重逢于十年后,欣喜之余亦当举杯共饮,此时韩愈壮年,而郑兵曹已是白首浩髯。酒酣之时,难免唏嘘,韩愈写下了《赠郑兵曹》:

尊酒相逢十载前,君为壮夫我少年。

尊酒相逢十载后,我为壮夫君白首。

我材与世不相当,戢鳞委翅无复望。

当今贤俊皆周行,君何为乎亦遑遑。

杯行到君莫停手,破除万事无过酒。

对于自己之不遇,韩愈自嘲才不配世,所以虽蓄志待时,却也不抱那么大的期望,坦言如今贤人俊杰很多,您也不必为我抱憾,还是痛痛快快地饮酒吧,没有什么事不是一顿酒可以解决的。当然,这都是反话,诗中应有之义其实是韩愈对当政者不会用人、荒废人才的隐晦的嘲弄和鞭挞。不过,劝酒自然是真的,也只有在醺醺然中可以暂时放下忧虑与失望,不思不想物我两忘。

南湖野客评曰:韩退之,文章盟主,儒学宗师,然不止于此。着笔如刀剑在握,昂然于胆识;发言每真率鲠介,浩然于性情。挺立朝野,诤谏不惧生死;出入险境,气度震慑武夫;军前谋画,算筹不输子房。察举尊上之非,劾奏臣僚之失,无所畏,无所避,无所忌。所谓“文起八代之衰,而道济天下之溺,忠犯人主之怒,而勇夺三军之帅”,东坡论昌黎公,堪称至评。昌黎公好酒,独饮多浇愁之语,“三杯取醉不复论,一生长恨奈何许”,此是迁谪流离中的感慨,怀才而不遇,乃挫困逃酒,发语格外深沉;对饮则劝人慰己,“能来取醉任喧呼,死后贤愚俱泯泯”,此是看穿世相的无奈,古往今来圣贤愚氓,终不过一抔黄土而已,何不恣情狂酒,率性而为;惟与同道中人聚饮时,欢畅快意,兴高才放,“性情渐浩浩,偕笑方云云,此诚得酒意,余外徒缤纷”,此是饮酒之真谛,诗娱酒情,酒佐诗意,诗因酒而奇崛,酒因诗而醇美。昌黎公绝代大儒,倡古文运动,开理学先声,文与道统合一,笔墨载酒以行,酒仙榜奉邀昌黎公列座仙班,号为「酒文」。

参考文献:

1. 后晋赵莹《旧唐书·韩愈传》

2. 北宋欧阳修、宋祁《新唐书·韩愈传》

3. 元辛文房《唐才子传·韩愈》

4. 唐韩愈《韩昌黎集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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