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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龟置酒论诗才

金龟置酒论诗才

——贺季真与李太白故事

武抒祖

话说天宝元年即公元742年的一天,已经41岁的李白忽然接到了当今圣上从长安的飞马传书,诏书上说“鉴于白才华出众,有要务相托”云云。要李白即刻动身,前往长安。至于具体公务,诏书上语焉不详,李白及众乡亲们也不便深究,猜想总归是李白的才华明珠出土,得见天日,不然,千里传书所为何来?

李白内心不免涌出阵阵隐痛,41年呐,已经等得很久很久了。遥想十多年前初到京华,放下身段,晨叩豪门,暮谒权贵,隔门投书,售卖自己,想来那数十百份得意之作如石沉大海。李白酸楚的内心不免慨叹,想不到这干谒之路比那科考之路还要曲折艰难,想不到我李白竟然看惯了那“阍者”不屑的脸色,更想不到满朝权贵竟无一双慧眼。当时的他,失望之余,萌生了深深的悔恨,想想自己那低眉顺眼的不堪样子,再想想自己那些诗文,真乃明珠暗投。对那些权贵们的鄙夷写满了脸上。黯淡的心绪曾陪伴了自己很长一段时日,终日唯有以酒浇愁,驱除阴霾的心绪。有时他狠下心来把自己的干谒之路掰开来,揉碎了,深藏起来,就这样,一颗火热的心将要凉透时,不成想今日喜从天降,自己的才华可以施展,自己的抱负得遂所愿!禁不住想虎吼一嗓子“仰天大笑出门去,我辈岂是蓬蒿人”的快感。但为了矜持好吧,极力压抑着那颗“咚咚咚”狂跳不已的心,依然表露出平静如水、胸有成竹的样子,这才是自诩甚高的大诗人应有的样子。

渐渐地,看热闹的、过足眼瘾的、艳羡不已的众乡亲们做鸟兽散,屋子里渐趋沉寂下来。

“人生得意须尽欢,莫使金樽空对月”。剧饮千杯不会醉该是何等的快意。静坐片刻,李白满斟一大杯酒开始独酌,该为自己庆贺呢,该惋惜呢,还是庆贺中掺杂着惋惜,抑或是惋惜中夹杂着庆贺,总之,说不清、道不明这迟到的音讯搅拌起来的五味杂陈,还是不去想它的好。不知不觉间,一轮明月高悬窗外,院子里如静影沉璧般宁静,屋子里寂静如水,烛光与月光交相辉映,墙壁上映射着一尊伟岸的身影,越发飘逸。李白干脆斜倚着身子,一边就着美酒,一边把那散发着墨香的黄绢诏书再一次轻轻地铺展开,清澈的眸子细细端详了那诏书,用手轻轻地触摸着上面的每个字迹。呀!这形制,这丝绢,这做工,真个是看不够,品不足。它如一剂良药熨帖着李白那幽微复杂的心情;明明每个字都已烂熟于心,就是忍不住把那诏书一遍又一遍地翻看,明明诏书里的每句话表述得清楚无误,就是忍不住把那每个字背后的深意不免揣摩一番。凭李白的自负,对诏书里的某个措辞未免有些微词,总感觉若自己操刀的话,比这要更华美、更精准。看来,京城里的高官不过如此,“哈哈哈哈哈……”,一阵爽朗的笑声刺破了屋子里的沉寂,穿透屋宇,飘向天际。一时间,几大杯酒已经下肚,他那白皙的脸上泛着几朵桃花,俊美的脸庞越发俊美了,飘逸的神情越发飘逸了,此次飘飘欲仙的快感总归是与平常有所不同,难道这就是所说的“得意的人生”……

迷迷糊糊一觉到天亮。李白草草用过早餐,怀揣诏书,匆匆辞别家人与赶来送行的众乡亲,逶迤而行,直指长安。

平常出川,大多数人选择官道,因其道路平整,便于通行,加之人流如织,可结伴前行,驱除旅途孤寂之感;何况沿途每隔五六十里建有馆舍便于行客歇脚,但路途遥远,需要耗费大量的时日。今天,李白人逢喜事精神爽,也为了安抚那颗急切躁动的心,还是选择私道就近前行。

出川入长安的私道当然非蜀道莫属。自古蜀道多艰险,“扪参历井仰胁息,以手抚膺坐长叹!”风华正茂的李白曾有一段时间修道峨眉山,远眺对面苍茫的、隐隐绰绰的秦岭,不胜感慨。蜀地与长安本来天涯咫尺,可惜,硬是让这横在中间的秦岭生生地把两地给阻隔开来,咫尺天涯,禁不住挥毫一首《蜀道难》,“蜀道之难,难于上青天”的反复喟叹,深嚼这造化弄人。蜀道固然是难行,但为了节省时间计,自然就顾不得它的艰险啦。再者,征服蜀道本就是生命的一种张扬,也似乎预示着此行的好兆头,虽然艰险,依然可以攀登;虽然等了很久,只要耐得住如毒蛇啮心般的孤寂,“蓬蒿人”依然会叩开那“九门阊阖”,迎来鱼跃龙门,华丽蜕变的快意时刻。

“那久压心中的安邦定国的方略何不趁机献上”,李白痴痴地想。呀!今天这是咋的啦,你太白兄怎么有点按捺不住,想一日飞到长安。不,不能让那些“肉食者”小觑我李太白,也不能在乡亲们面前失了我的身份,在他们面前我得放稳了优雅的身段,调整好矜持的节奏,这绝不是摆谱,而是大诗人应有的派头。至于背地里的行程节奏那又另当别论。

三个多月后,昼出夜伏,风餐露宿,鞍马劳顿,行色匆匆的大诗人李白终于抵达了京师长安。

长安确是帝都,与别处自是不同,处处掩抑不住繁华豪奢之象。李白掐指一算,这已是第三次赴京了。可叹,每次来,自己都无暇遍赏京华烟云,急急地奔走于干谒仕进之路,倒是辜负了这帝都的繁华。想到这里,李白俶乎升起一股莫名的悲哀与歉意。“长安啊长安,等太白飞黄腾达之后,自然会好好待你,尽情地把你挥洒一番!”李白一路走来,一路思绪曼舞,终于在一家偏僻的小店里落脚,虽然有些委屈自己,但也只好将就将就了。彳亍于小店的窗前,望着对面金碧辉煌的馆舍,失落之余,豪放的李白不由得自我安慰,千金散尽还复来。

李白抵京的消息自然惊动了当朝权贵贺知章贺季真。

话说这贺季真也非等闲之辈。他是赫赫有名的越州永兴(今浙江省杭州市萧山区)才子,时任秘书监。这秘书监是朝廷设置的专掌国家藏书与编校工作的机构和官职名。位高权重的贺季真,常常自诩“四明狂客”,“狂傲”是他性格的标配,但凡肚子里不灌满墨水,不纵酒诗文,为人不风流倜傥,怎配的个“狂”字,因之,一般人根本入不了他贺季真的法眼。

回顾贺季真的人生,就是幸运,那种幸运想挡都挡不住。

公元659年,正好是大唐“贞观之治”(627一649)后的第十个年头,是大唐社会经济快速发展的好时期,远在越州的一户殷实家庭,一个婴儿呱呱坠地,他就是贺季真。

贺季真从小生长在优渥的环境里,兼之他天资聪颖,自幼懂事,深得父母亲友的喜爱。在这样的环境里人容易成为浪荡子弟,然贺知章不是这样,他与书可谓天然的“闺蜜”,遍览诗书,精通诸子百家之文,十几岁时便以诗文蜚声当地。他的诗才气逼人,狂放不羁,有“诗狂”之誉。大家一致预判,若让年少的知章博取功名如探囊取物耳。

一晃贺季真跨入了36岁,那已是武则天证圣元年(659年)。荣登大宝的女皇恢复了科举考试,这一喜讯风传到贺季真的家乡。贺知章便悠然地离家进京赶考,临行前掷下了一首小诗:

江皋闻曙钟,轻枻理还舼。

海潮夜约约,川露晨溶溶。

始见沙上鸟,犹埋云外峰。

故乡杳无际,明发怀朋从。

果然,贺知章不负众望,进士及弟,成为越州有史以来的第一个状元郎,且顺利地斩获了国子四门博士这一美差。从此,开启了贺知章京都长安五十年的惬意人生。中年的贺知章再一次横贯“开元盛世”(712一741)这一大唐最繁荣的黄金期。大家一定会问,古代中个进士有多难?科场中有所谓的“三十老明经,五十少进士”之论。唐代科举主要有明经科和进士科。经是大家平时熟知的“五经”(诗书礼易春秋)等儒家经典。“明经”无非是对某一经研究的比较透彻。因为唐代礼部为了降低考试难度,专门指定了参考书,只要把那孔颖达的《五经正义》研习熟透,对付“明经”就容易多了。如果深研细读,三十岁中明经科已经算老的了。进士就没有“明经”那么好对付了。进士俗称殿试,由皇帝亲自主持,凡中进士的人,不仅要通达五经,而且要精通诗词歌赋、时政策论。难就难在不能死记硬背,没有标准答案,考的是一个人的才、智、识,不是人人可以染指的。所以,五十岁中个进士已经算很年轻的了。

诸君一定纳闷,这“国子四门博士”怎么如此耳生?其实,这“国子四门博士”相当于现在的国立长安大学教授,这一职位既清闲、待遇又高且受人尊宠。唐代国子监四门馆设置三至六人,正七品,掌教文武七品以上及侯、伯、子、男之子为生者、庶人子为俊士生者。如此看来,这“国子四门博士”不是人人可以授予的,除了德行外,才、智、识恐怕也是一个硬杠杠。

乐天派性格的贺知章在“国子四门博士”位上一干就是27年。他从不懈怠,很是怡然自得。每天除了杏坛耕耘外,就是快乐地与弟子“侃大山”。开元十年(722年),63岁的贺季真在宰相陆象山的举荐下步入仕途,执掌太常寺少卿。从此,运气爆棚的贺季真平步青云,3年后,66岁的贺季真擢拔礼部侍郎、集贤院学士,后任太子右庶子、侍读,就是给太子李亨当老师,这是许多文人梦寐以求的帝王师的最尊宠的职业。又3年后,69岁的贺季真再次升任太子宾客、银光禄大夫兼正授秘书监,荣登九卿之列。

85岁时,功成名就的贺季真告老还乡。玄宗皇帝御书《送贺季真归四明》二诗相赠,其中“仙记题金箓,朝章宠赐衣。悄然承睿藻,行路满光辉。”能得到皇帝赠诗,太子李享(即后来的唐肃宗)更是持学生之礼,率文武百官为贺季真送行。这殊荣,遍观唐代诗人有几人呢?

贺季真横贯盛唐,善始善终,既没有如李太白那样被贬来贬去,也没有像杜子美那样颠沛流离、穷困潦倒,他大器晚成,驰骋长安50年,从未外放,也未遭贬,幸运而又潇洒地在京都长长地“狂”走了一回。遍观唐代文人的幸运,无出其右者。

……

这贺季真也算得上一代诗家,对写诗的人自然格外关注,尤其是崭露头角的诗人李太白。犹记得十几年前,朝中同僚曾传阅过一些太白的诗文。诸如上李邕的诗:“大鹏一日同风起,扶摇直上九万里。假令风歇时下来,犹能簸却沧溟水。时人见我恒殊调,见余大言皆冷笑。宣父犹能畏后生,丈夫未可轻年少。”至于在朝在野传诵一时的《上韩荆州书》,那吹和拍固然有些肉麻,但让当朝权贵们大有飘飘然之感:

白闻天下谈士相聚而言曰:“生不用封万户侯,但愿一识韩荆州。”何令人之景慕,一至于此耶!岂不以有周公之风,躬吐握之事,使海内豪俊,奔走而归之,一登龙门,则声价十倍!所以龙蟠凤逸之士,皆欲收名定价于君侯。愿君侯不以富贵而骄之、寒贱而忽之,则三千之中有毛遂,使白得颖脱而出,即其人焉。

……

大家在吟诵鉴赏满足之余,认为太白诗文纵横恣肆,仪态万方,境界宏阔,令人击节叹赏,大家对其才华欣羡不已,慨叹当世诗坛无出其右者。至于在朝为官如何,大家心里一时还拿不准,说不好。贺季真当时力主举荐此人出仕,无奈应者寥寥。季真为此怅恨不已,鉴于势单力薄,只好暂时作罢,以待时机。然季真拜读过太白诗文后,心中自然引以为同道知己,憾于无缘相见,如之奈何!

贺知章自号“四明狂客”。他的“狂”主要体现在“诗狂”,作诗狂放不羁,生活豪放洒脱;贺知章的“狂”还体现在他的书法上:善草隶,是大唐有名的书法家,与张若虚、张旭、包融并称“吴中四士”;贺知章的“狂”更体现在他是一位“酒狂”,他高居大诗人杜甫《饮中八仙歌》榜首:知章骑马似乘船,眼花落井水底眠。

有名的“金龟换酒”演绎的就是他与李白剧饮的故事。

话说公元742年,李白抵京的第二天,他便急不可耐地前往紫客道观干谒玉真公主,偶遇在此游玩的贺季真。两人一见如故,惺惺相惜,互道仰慕后,当场结为“忘年交”,直以兄弟相呼。

二人相携到一处幽静的“紫极宫”落座,略作寒暄后,李白把自己的那首《乌栖曲》呈给老前辈,让其评点。

“姑苏台上乌栖时,吴王宫里醉西施。 吴歌楚舞欢未毕,青山欲衔半边日。银箭金壶漏水多,起看秋月坠江波。东方渐高奈乐何!”

但见贺知章微闭双目,手捻胡须,开始幽深地品鉴,当读到“银箭金壶漏水多,起看秋月坠江波。东方渐高奈乐何”时,拍案叫绝,再唅咏一遍,不禁眉飞色舞,“太白兄,此诗可以泣鬼神矣”。

李白一阵欣喜,又把新作《蜀道难》呈献贺知章,“季真兄,这是一首新作,献丑了。”贺知章神情凝重,一手捻胡须,一手指字,圆睁双目,眼射毒光,似乎要把那每个字都抠入眼中去。

“噫吁嚱,危乎高哉!蜀道之难,难于上青天!”

“太白兄起笔不凡呐,这气势一般人如何把控得住,老夫怕兄虎头蛇尾,难以把控哟!”

……

慢慢地,当他吟出“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,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”时,一边双手击出“啪啪”的巨响,一边紧锁双眉直摇头,又不住地点头,“哎呀,亏太白兄想得出来!”

忽然,贺知章的眸子放光,死死盯住“连峰去天不盈尺,枯松倒挂倚绝壁。飞湍瀑流争喧豗,砯崖转石万壑雷。”时怵然变色,连呼吸都急促起来,李白有点忐忑,以为这几句有什么问题,抑或触痛到贺老的哪些伤痛处。暗自后悔行事的莽撞,不应该把这首诗急切地拿出来惹出祸端,因此,李白也在一旁沉默着,静待老前辈的批评。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,空气似乎凝滞了很久。突然,贺知章向李白胸前重重地砸了一拳,“了不得,简直了不得,太白兄,你让老夫有点妒忌你了,知章很久没有独享如此奇诡壮丽、沁人心脾的佳句了。惭愧,惭愧啊,老夫枉担了“诗狂”之名,什么‘四明狂客’,都不值一哂!可惜,可惜啊,这么好的诗句让你这小子给抢去了。现在看来,老夫那些诗作完全可以化为灰烬了!”

过了好一阵子,贺知章慢慢缓过气来,把呼吸调整均匀后,一边轻轻抚摸着李白的背,一边高歌着《蜀道难》,禁不住手舞足蹈,把里面的奇词丽句反复咏叹,如置身蜀道中。咏叹完毕,大汗淋漓的贺知章幽幽地叹息:“太白兄,看来,你就是那天上太白金星遇谪下凡呐!你就是那天上太白金星遇谪下凡呀……老朽当退避三舍,给太白兄这‘谪仙人’让位才是正经喽!哈哈哈哈……”一阵爽朗的笑声破窗而出,响遏云霄。李白迅速站起来直呼:“季真兄,谬奖!季真兄,谬奖啦!白岂敢!”从此,李白“谪仙人”的名号不胫而走,遍传京华。

“太白兄,你看这大半天了,你我二人简直成‘诗痴’了嘛。我们总不能这样干巴巴地论诗哟,没有酒那诗味岂不大打折扣?不瞒太白兄,老夫那‘四明狂客’的一‘狂’就是嗜酒成性,你到长安随便去打听打听,谁不知道贺知章无酒不欢,这可不是老夫浪得虚名。嗯——不知老弟是否好酒,今天老夫请太白兄纵酒论诗,不知老弟能否赏光?”

“季真兄,正合吾意!小弟的好友杜子美不是说我‘李白斗酒诗百篇’嘛。”

“哈哈哈哈哈…”二人不约而同地开怀大笑。

于是,两人移步酒馆,纵酒高歌,豪气干云,直喝得天昏地暗,酩酊而归。有趣的是,二人晃晃悠悠地准备离开酒馆买单时,贺知章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带钱,李白也囊中羞涩。贺知章摸摸身上,好在腰间系着一块皇家按品级赏给他的金饰龟,便毫不犹豫地解下它随手扔给旁边的掌柜的。

后,贺知章等联名向玄宗皇帝举荐横空出世的诗仙李白,玄宗皇帝也听闻过此人,于是顺水推舟,赏李白一个翰林院待诏的六品闲官儿,职务是给皇上写诗文娱乐,赋诗凑趣,如那著名的三首《清平调》,即使有“名花倾国两相欢,常得君王带笑看”那样的佳构,使得太白获宠也使他邀谤,本质上与优伶差不多。即就是这样不堪,他也能一“待”就是三年。不如意的李太白最终落了个“赐金放还”的可悲下场,当然,那是后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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