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西门庆心疼金华酒，看“穷大方、富抠门”的有趣现象
乔志峰
大家都知道西门庆有钱，但西门庆到底有多少钱，恐怕没几个人能说得清。但从《金瓶梅》描述的西门庆临终遗言里，约略可窥一斑。
话说西门庆纵欲无度，被酒色掏空了身子，又被潘金莲强喂了过量虎狼之药，终于病倒，很快就到了油尽灯枯之时。西门庆自知不好，便强打精神交代遗言，对家里生意和财产的处分进行安排。只听西门庆说道：
“我死后，段子铺里五万银子本钱，有你乔亲家爹那边，多少本利都找与他。教傅伙计把货卖一宗交一宗，休要开了。贲四绒线铺，本银六千五百两，吴二舅绸绒铺是五千两，都卖尽了货物，收了来家。又李三讨了批来，也不消做了，教你应二叔拿了别人家做去罢。李三、黄四身上还欠五百两本钱，一百五十两利钱未算，讨来发送我。你只和傅伙计守着家门这两个铺子罢。印子铺占用银二万两，生药铺五千两，韩伙计、来保松江船上四千两。开了河，你早起身，往下边接船去。接了来家，卖了银子并进来，你娘儿每盘缠。前边刘学官还少我二百两，华主簿少我五
十两，门外徐四铺内，还欠我本利三百四十两，都有合同见在，上紧使人催去。到日后，对门并狮子街两处房子都卖了罢，只怕你娘儿们顾揽不过来。”
西门庆不愧一方豪雄，虽到了命悬一线，却也头脑清醒，对各项财产了如指掌，大到数万银子的大账，小至几十两银子的琐碎，一一说来，丝毫不乱。他开列的账目，粗略一算便有“十万雪花银”之数。之前我们大致估算过，当时一两银子的购买力，不低于现如今的2000元，5两银子便能买一个13岁的小丫头使唤，“十万雪花银”足称亿万富豪。并且，这还只是生意上占用的那部分资金，西门庆家的多处房产以及家中其他财产，都还没有统计。所有这些加起来，必然是一个天文数字。有种说法，西门庆不仅是清河县的首富、在山东省首屈一指，即便放在全国，也是上得“福布斯富豪榜”的。
西门庆不是一般的有钱，而是大大的有钱，钱多到几辈子都花不完。《金瓶梅》既描写了西门庆强取豪夺、贪污受贿集聚财富的过程，也描写了他花天酒地、挥霍无度的奢靡生活。特别是给京中蔡太师等高层人士送起礼来，更是不惜代价，豪奢程度令人瞠目结舌。但同时，书中却也写到他小气的一面，只不过往往一笔带过，非常不起眼，不是细心的读者注意不到。比如书中就有西门庆对家人喝金华酒表示不满的几处细节描写。
1，第21回《吴月娘扫雪烹茶，应伯爵替花邀酒》。
西门庆跟大太太吴月娘冷战了不短时间，好容易破镜重圆、和好如初。三太太孟玉楼就来找五太太潘金莲，提议几个小老婆凑份子，安排一席酒，一者与西门庆吴月娘两个把一杯，庆祝他们重归于好；二者当家儿只当赏雪，耍戏一日，一起乐呵乐呵。潘金莲当即就同意了，张罗起来，几人共凑了三两一钱银子，安排家人玳安和来兴儿出去置办酒菜。
且说西门庆起来，正在上房梳洗。只见大雪里，来兴买了鸡鹅嗄饭，迳往厨房里去了。玳安又提了一坛金华酒进来。便问玉箫：“小厮的东西，是那里的？”玉箫回道：“今日众娘置酒，请爹娘赏雪。”西门庆道：“金华酒是那里的？”玳安道：“是三娘与小的银子买的。”西门庆道：“啊呀！家里见放着酒，又去买！”吩咐玳安：“拿钥匙，前边厢房有双料茉莉酒，提两坛搀着这酒吃。”于是在后厅明间内，设锦帐围屏，放下梅花暖帘，炉安兽炭，摆列酒席。
2，第23回《赌棋枰瓶儿输钞，觑藏春潘氏潜踪》
一日午间，西门庆、吴月娘都出门去了，孟玉楼、潘金莲都在李瓶儿房里下棋。玉楼道：“咱们今日赌甚么好？”金莲道：“咱们赌五钱银子东道，三钱银子买金华酒儿，那二钱买个猪头来，教来旺媳妇子烧猪头咱们吃。说他会烧的好猪头，只用一根柴禾儿，烧的稀烂。”玉楼道：“大姐姐不在家，却怎的计较？”“存下一分儿，送在他屋里，也是一般。”说毕，三人下棋。下了三盘，李瓶儿输了五钱。金莲使绣春儿叫将来兴儿来，把银子递与他，教他买一坛金华酒，一个猪首，连四只蹄子，就整治吃喝起来。
到了晚上，月娘来家，众妇人见了月娘，丫头小玉悉将送来猪头，拿与月娘看。玉楼笑道：“今日俺们下棋耍子，赢的李大姐猪头，留与姐姐吃。”月娘道：“这般有些不均了。各人赌胜，亏了一个就不是了。咱们这等计较：只当大节下，咱姊妹这几人每人轮流治一席酒儿，叫将郁大姐来，晚间耍耍，有何妨碍？强如赌胜负，难为一个人。我主张的好不好？”众人都说：“姐姐主张的是！”遂定下各自请客的日子。
吴月娘、李娇儿、孟玉楼、潘金莲先后请过客，看看到初十日，该李瓶儿摆酒。后晌时分，西门庆来家，玉箫替他脱了衣裳。西门庆便问：“娘往那去了？”玉箫回道：“都在六娘房里和大妗子、潘姥姥吃酒哩。”西门庆问道：“吃的是甚么酒？”玉箫道：“是金华酒。”西门庆道：“还有年下你应二爹送的那一坛茉莉花酒，打开吃。”一面教玉箫把茉莉花酒打开，西门庆尝了尝，说道：“正好你娘们吃。”教小玉、玉箫两个提着，送到前边李瓶儿房里。月娘问玉箫：“谁使你送酒来？”玉箫道：“爹使我来。”月娘道：“你爹来家多大回了？”玉箫道：“爹刚才来家。因问娘们吃酒，教我把这一坛茉莉花酒，拿来与娘们吃。”
3，第34回《献芳樽内室乞恩，受私贿后庭说事》
应伯爵给了西门庆的书童20两银子，托他说情办事。这书童把银子拿到铺子，剪下一两五钱来，教人买了一坛金华酒，两只烧鸭，两只鸡，一钱银子鲜鱼，一肘蹄子，二钱顶皮酥果馅饼儿，一钱银子的搽穰卷儿，送到来兴儿屋里，央及他媳妇惠秀替他整理，安排端正。
书童使画童儿用方盒把下饭先拿在李瓶儿房中，然后又提了一坛金华酒进去。原来，他是玩“曲线办事”那一套，想求李瓶儿在西门庆面前说话。李瓶儿问清缘由，倒也不推辞，满口答应帮忙，便放心吃喝起来，还让书童也吃了几钟。
西门庆约后晌从门外拜了客来家，书童拿了水来，西门庆洗毕手，回到李瓶儿房中。李瓶儿便问：“你吃酒？教丫头筛酒你吃。”西门庆看见桌子底下放着一坛金华酒，便问：“是那里的？”李瓶儿不好说是书童儿买进来的，只说：“我一时要想些酒儿吃，旋使小厮街上买了这坛酒来。打开只吃了两钟儿，就懒得吃了。”西门庆道：“啊呀，前头放着酒，你又拿银子买！前日我赊了丁蛮子四十坛河清酒，丢在西厢房内。你要吃时，教小厮拿钥匙取去。”
看看，西门庆三次发现家里人吃金华酒，三次表达不满，其中一次特意询问“吃的是甚么酒？”，两次都大叫一声“啊呀”，心疼之情溢于言表。为什么西门庆会对金华酒这般敏感？原来，金华酒是当时的高档酒，便如同现如今的茅台一般，价格十分昂贵，比其他酒要贵得多。
有人或许会想不通，西门庆那么有钱，又不是喝不起好酒，怎的如此小气？其实一点都不奇怪，很多富人都有吝啬的习惯，葛朗台等文学中的虚构形象，我们不必细说；单是现实当中，就有不少富人经常表现出吝啬的一面。据说，某明星连用纸巾都要精打细算呢。
深究起来，这或许有性格方面的原因。有的人，天生就小气，即便再有钱，在遇到事情时有意无意还是会表现出吝啬的一面，甚至比穷人还吝啬。有时候连他们自己都意识不到这一点，只是一种被潜意识支配的无意识行动。
说到聚敛财富，人们常提到“财商”。很多人都发现一种非常有趣的现象——越是穷人，越喜欢表现得大方，即所谓“穷大方”；越是富人，越是不介意展示自己小气的一面，有的还以此为荣，似乎自己是在为社会、为他人做出榜样。这当中，有面子问题，有钱人可以光明正大地小气，穷人只能小心翼翼地大方；但同时，又何尝不是财商的反映？有些穷人，之所以穷，就在于财商低下，不懂量入为出，大手大脚、散漫使钱，今朝有酒今朝醉，不为自己留后路；有些富人，之所以能够发家致富，就在于财商高人一等，对金钱和数字特别敏感，知道该怎么赚钱、怎么花钱，尽管有时候表现得过分了点儿。
当然，最重要的一点或许在于：西门庆花的是自己的钱。崽卖爷田不心疼，西门庆的钱都是自己凭本事一分一厘赚回来的（强取豪夺也算一种另类的本事），花起来自然要精打细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