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
一部《水浒传》里，酒香四溢，也狗肉香四溢。鲁智深用葫芦装美酒，怀中揣一只熟狗腿，仰着脖子，咕嘟一口酒，掏出狗腿啃一口：这种饮法，最有江湖味。
施耐庵，算得酒中圣人。在他的《水浒传》里，山东地面上，酒香处处。
林冲山神庙喝酒，喝一口酒，从荷叶包中撮一块熟牛肉，扔进嘴里，让人读了口水四流。委曲求全的豹子头，一葫芦冷酒之后，热血上涌，钢刀出手，手刃仇人。
鲁智深醉打山门，一路横冲直撞，竟无人敢挡。
古时山东地面，酒幌子一定带着酒香一路飘摇吧。山东汉子，一碗老酒下肚，快意恩仇，来去江湖，该演绎了多少传奇故事啊？甚至，朱贵酒店的后楼，对着一湖水，苇色蓝天，鸥鹭飞翔，如画一般，也离不了一股浓浓的酒香。
有酒香处，就有传奇。
有酒香处，就有一片江湖。
2
古代之酒，有绿蚁酒，白居易说，“绿蚁新醅酒”，酒色呈绿，上浮白沫；也有葡萄酒，王翰诗歌里写过，“葡萄美酒夜光杯，欲饮琵琶马上催”，酒色红晕，与夜光杯相衬很好看；还有新丰酒，“新丰美酒斗十千”，十分昂贵，王维喝了，文雅淡定的人，诗兴大发。
这些酒，我能想象出它们的样子，以及喝下的口感。
但是，唯有一种酒，我想象不出，就如隔着刀鞘猜不出鞘中宝刀的锋利，就如隔着云雾猜不出大山的雄峻。
每一次看《水浒传》，读到这种酒，我都会掩卷长思。
我想，这是一种什么酒？它是液体，可又有着刀的锋芒；它出坛冰冷，可入口后，一定有着火的热烈；它表面是水，灵魂却如闪电。
我想，世间真有这种酒吗？
我想，当年，武松在那家村店喝的，真的是那种酒吗？
3
那时的武松，在江湖上还不出名，出手打了一个小恶霸，然后，提一根哨棒，戴一顶毡笠儿，流浪，流浪远方。
那时的江湖，林冲已成为八十万禁军教头，常人一听，翘起拇指。
那时的宋江无论走到哪儿，人都夸一声“及时雨”。
就是偷鸡摸狗的时迁，也在江湖上混到了一块招牌，称“鼓上蚤”。阮小二、阮小五、刘唐等更不用说，已经是江湖大碗儿了。大家要劫生辰纲，马上聚拢一群高手，凑不够七人，难以上合“七星聚义”，竟然将最软蛋的白胜也扯了进去。为什么啊？因为人家在江湖叫得响字号，有一个“白日鼠”的绰号。
那时武松，也在山东地面浪迹。可是，无人找他，因为大家根本不知有他这号人。
他在江湖上出名，是火箭式的，“呼”一声就蹿上了高空，万人瞩目。那些江湖大碗一听，马上赶来拜望。大家一见，总是说：“打虎英雄，久仰久仰。”
快活林的施恩小少爷，让蒋门神险些打成脑震荡，实在气不过，看到武松，眼睛一亮，马上相请，认为只有武松能替自己摆平武术高强的蒋门神。一夜之间，武松卓然江湖，名满天下。
4
武松的出名，说白了，就是一顿拳头，将一只猛虎揍死了。整个梁山好汉，除了武二郎外，没人干过。李逵也干过，可他用的是斧头不是拳头，这样以来，效果就大打折扣了。鲁智深拳打镇关西，很出彩，可惜打的是人，不是虎。
由此，武松稳坐打虎第一人的宝座，无人撼动。
可是，细说起来，武松也借助了武器，只不过是隐形武器。这武器，就是酒。武松那一个下午，如果没有酒撑胆，绝对不会上山的。即使上山，看了山神庙前官府通告，也会“妈呀”一声惊叫，拖着哨棒原路跑回去。
有人说，酒撑英雄胆，没错的。
他打虎过程，也借助了酒的功效。
开始，他用的是哨棒，可惜，一连几下都落空了，并将哨棒打断了。这时，虎一扑过来，被他眼疾手快，抓住老虎顶瓜皮摁在地上，雨点般的拳头随即淋下去，一气子将虎揍得七窍流血，不动了。整个过程，全靠酒支撑，无酒撑胆，他一见老虎，浑身稀软，必做虎口之食。其次，酒能长劲，尤其武松。他在醉打蒋门神前，对怕他喝醉的施恩道：“你怕我醉了没本事；我却是没酒没本事。带一分酒，便有一分本事，五分酒，五分本事。我若吃了十分酒，这气力不知从何而来。若不是酒醉后了胆大，景阳冈上如何打得这只大虫？”
酒，让他力气激发，每一拳重逾千钧，那虎焉能经受得起？所以说，景阳冈山下那十八碗酒，造就了一个江湖好汉武二郎。从此，武松见人时，必亮招牌：“休言你这厮鸟蠢汉！景阳冈上那只大虫，也只三拳两脚，我兀自打死了。”金圣叹读到此处，专门评价：“打虎得意之笔，便处处提唱出来。”
5
武松因为一顿拳头，打死一只虎，给自己砸出一块金字招牌。同时，给那种酒也砸出了一块金字招牌。一时，天下酒客，钻入《水浒传》中，细细分辨，那酒是什么酒啊？显然，它不是绿蚁酒，施老先生没说是绿的；也不是葡萄酒，葡萄酒没那后劲；更不像新丰酒，新丰酒没那种暴劲。
那酒叫透瓶香，又叫出门倒。店主对武松说：“我这酒，叫做‘透瓶香’；又唤作‘出门倒’：初入口时，醇浓好吃，少刻时便倒。”为此，店家还在门前特意挂了一个酒望子，上书，“三碗不过岗”，意渭，喝了他家酒，三碗必醉。
由店家的话，还有武松后来的表现，可以看出，这酒具有以下特点；颜色清亮，口感醇和，因此，武松喝了几碗酒说：“端的好酒！”同时，这酒是水之精，火之魂，是百炼钢化绕指柔，喝下之后，让人血气沸腾，胸胆开张，孱弱之气，一扫而空。
多少年前，《水浒传》主题曲道：“生死之交一碗酒哇……”这说的就是这种酒。
6
说这话的不是我，是我的一个文友。他很健谈，口才便给，滔滔不绝，隽文妙句，落地生花。
那次，之所以谈武松，谈江湖，谈酒后打虎，是因为他弄了一瓶好酒。谈了半天，他才揭示主题：“洒家有一瓶景阳冈酒。”说完，眉飞色舞地拿出来。
真的，名字叫景阳冈酒，小字标着“透瓶香”。
酒盒蓝色，很是古朴。酒瓶瓷白，显得墩朴，厚实，不像其它酒瓶，极尽装潢：这酒瓶一看就是打虎英雄所喝的酒。酒入杯中，白亮如女孩的眼光，如恋人的微笑。一杯入口，不太呛口，很是清醇，有一种自然之香，缠绕在舌尖上，久久不散。
可惜，没狗肉，也没牛肉。
武松那次用来佐酒的，是冷切牛肉。冷切牛肉佐景阳冈酒，绝妙。
我们以五香鸡爪佐酒，一人抓一根，喝一杯酒，啃一下。一瓶酒完，文友才想起什么，傻傻地笑着说：“三碗不过冈。”然后，他一屁股墩下，不一会儿打起呼噜。
我走出去，是冬日的晚上，大雪一片一片落下。
我高一脚低一脚走在雪地里，颇有些林冲雪夜上梁山的样子。不过，我不是上梁山，是回家。回家后，身上发热，难以入睡，来到书房，提笔铺纸，连写了几个“虎”字。
喝景阳冈酒，写“虎”字，也有一种江湖豪侠气。
【本文系作者授权发布】
作者余显斌，陕西省山阳中学语文教师，全国知名小小说作家。